【中国超蝙】隔壁老王（短篇完）
原创人物第一人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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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爸妈都是中学老师，我上了初中之后，住在他俩的教职工宿舍里，隔壁住的就是老王。
老王那个时候二十来岁，刚从本地某著名大学毕业出来不久，来我们学校当了老师，教物理。
二十来岁的时候老王腿脚就不好，总拄着拐棍。他拄着拐棍走的也比别人快，总是一副时间不够用的样子。
其他老师如何我不知道，不过我爸妈偶尔谈起这位邻居，会猜他那条右腿到底是怎么了，同学们也猜，猜来猜去，无非是天灾人祸，还能如何呢？
老王身上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事情未免太多了，相比之下，这条瘸腿倒算不上古怪，无非是天灾人祸，还能如何呢？
他那时候就胖。课间操的时候，他站在队伍最前头给学生领操，不少学生都盯着他，窃笑着等。等什么？等跳跃运动那一节，他肚子上的肉跟着晃起来的时候，这些人就咯咯地笑，前仰后合，很是夸张。
也有不怕死的，在作文里将老王形容为“憨态可掬”，老王也不恼，就如同他听见学生叫他老王，停停脚步，皱皱眉头，然后拄着他的拐棍走远了。
我在的班不归老王教，不过他给我们代过一节物理课，说实话，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，不知道是我太笨，还是老王的思维确实太跳跃——后来经查证，老王年轻的时候是不怎么会教课。他太聪明，太聪明的人难当老师，除非他的学生们都和他一样聪明。
他讲完了，捏着粉笔转过头来问，懂了吗？
底下没人敢应，他叹口气，敲敲黑板，又问，哪儿没懂？
还是没人应，有胆子大的说，全没懂。
老王忽然用力把粉笔一丢，把写了满黑板的板书全给擦了，整个班的人屏住呼吸，连大气都不敢出，还以为惹怒了这位传闻中“脾气不好”的老师。
哪知道老王拈起新粉笔，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方式，又讲了一次。
这回我们懂了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，他把粉笔丢下，倚在自己的拐棍上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又回过身去擦黑板。
而我本人对老王的了解，绝大部分还是因为他刚好就住在我隔壁。
我爸妈都是老师，管教我也像是在管教学生，有一次我被我妈拎到走廊上罚站，正好赶上老王下了晚自习回来，他脸上甚少带笑，总有几分凶相，但和他熟了就明白，他也极少会真的生气。
老王就和平常一样，面无表情地凑过来，看我手上抓着的讲义，问我“三国你最喜欢谁？”
他是在和我聊天，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像抽查背诵，我愣了好半天才答：“赵云吧。”
“为什么喜欢赵云？”
“他厉害呗。”我看老王没有开门进去的意思，就和他聊上了，“王老师，你最喜欢谁啊？”
“诸葛亮。”
“为什么？因为他聪明？”
我嘻嘻哈哈地开玩笑，老王却认真答我：“因为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。”
老王从包里摸出来两个塑料袋装着的包子，一看就是刚从食堂买回来的，他把肉的那个分给我，然后站在走廊上，和我说了有四十分钟的诸葛亮。
我一边吃包子一边听，听老王说他和诸葛亮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。
我猛地抬头：“我怎么没听说过诸葛亮也是个瘸子？”
我这话说得如此冒犯，还是不见老王恼火，他轻声说：“不是瘸腿。是壮志未酬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。”
我问老王，他的壮志是什么。
老王明明是个教物理的，说话却总是爱掉书袋子，这次也不例外，沉吟良久，答道：“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我知道这句话肯定不是老王自己写的，是他从别处引的，但这不妨碍我对他肃然起敬。
我说，老王，这话说得太好了，太帅了。
老王眯起眼睛说：“小兔崽子，你也叫我老王？！”
就在这个时候，孔先生来了。
我此时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，只看出是老王的朋友，两手抄着口袋走过来，伸出来一只去搭老王的肩膀。
他俩进门之后，我就开始仔细听门里的动静。倒不是我热衷于听人墙根，而是那时候我在走廊上罚了半天的站，手上只有一张讲义，实在是无聊至极，只好听听他们聊天，算是解闷。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老王问。
“正好没事儿，路过你这儿。”孔先生说，“哎，有什么吃的没，饿死我了。”
“你还会饿？”
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孔先生是谁，自然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会饿，心里还想，这老王和他朋友说话怎么和小情侣吵架似的？酸得慌。
不过，我还是听到了煤气灶打火的声音。
“哎，胖子，我问你话呢。我本来以为欧门博士难伺候，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，一个个的全比她难伺候，到底怎么办啊？”
“韬光养晦。”
“怎么韬光养晦？”
“装孙子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
“我……”老王顿了顿，“我服从组织安排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，房间里就没了动静，过了好一会儿，孔先生大骂：“我靠，胖子，你想齁死我啊？”
“我就这个水平，你爱吃不吃。”
这就是小情侣吵架。
酸得慌。
那天晚上老王准是喝醉了，我听到他怪腔怪调地唱：“我好比笼中鸟，有翅难飞……我好比虎离山，受了孤单……我好比浅水龙，困在沙滩——”
然而他醉了还不忘出门来嘱咐我，千万别对人说孔先生来过。我心说不就是搞个对象，这么神秘干什么，直到某天多看了两眼新闻，浑身一震，忽然想起来为什么看孔先生那么眼熟了——他是超人！
这下，老王的伤腿，老王的过去，老王的壮志未酬，全有眉目了。
我猫在床上，紧紧抓着手机，又兴奋又懊恼，兴奋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，懊恼的是我没法把这个秘密和人分享。
然而即使没有我这个天大的秘密，老王也仍旧是个传奇人物，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谈资。
某天晚上，老王下了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，碰见一个劫道的。那条路通往教职工宿舍，少有学生走，所以这一幕并没有目击者，只有监控录像把这晚的场景忠实地记录了下来。
持刀的歹徒拦在老王面前，而老王手中的拐杖倏地抬起，架在他的脖子上，一动不动，大约持续了十几秒。
结局自然是歹徒落荒而逃，大家深感可惜的是，摄像头正对着老王的背，看不见他当时的神情，也不知道他是否说了什么，但总之，那劫道的跑都跑得跌跌撞撞，似乎是被吓得不轻。
于是后来，学生中就有传言，老王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厉害角色，中学老师的身份是个掩护，他那拐棍里，能抽出一把刀来。
我心里知道这是胡扯。
老王就是老王，那拐棍，也就是个拐棍。
因为知道了老王的秘密，我在有关他的问题上总有几分自傲，觉得我才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，其他人都是跟风乱猜，由着性子胡来。
老王啊。我故作高深地感叹给自己听。他能桃李满天下，也能仗剑走天涯。
我当时暗暗地下了决心，我也要当老王这样的人。
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前面一半，我和父母一样当了老师，成了老王的同事，依旧住在他隔壁，依旧在孔先生来找他的时候假装没看见。
这天我没带钥匙，靠在走廊墙上用屋里的WiFi玩手机，想把短短的午休时间给打发过去，正好撞见了老王和孔先生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。
“我送你到楼下。”老王提出。
“不用。”孔先生朝他摆摆手，“你赶紧回去。”
老王挺直脊背，重复一遍：“我送你到楼下。”
孔先生想扶着他，他又不肯，于是孔先生只好把手伸出去，在他背后身侧护着，不敢真的碰到。
我恍惚间意识到，老王真的是老王了，不拄拐棍的那条腿也变得僵硬，伤痛令人衰老，而免于伤痛亦令王柏熙衰老。
认识老王已有多年，我知道了他壮志未酬，知道了他与孔先生是肝胆相照，知道了他其实已放下一切，只盼着能有人替他为生民立命，为万世开太平。
大门口的树荫遮住视线，我看不见他们离别的场景，看不见独自站在原地的老王，只看见孔先生走在教职工宿舍楼前的林荫道上，他真年轻啊，并且，还会这么一直年轻下去。
飞光飞光，劝尔一杯酒。
吾不识青天高，黄地厚，唯见月寒日暖，来煎人寿。
